站在大佳河濱公園的九號水門出口,我一邊踢著腳邊的碎石子,一邊等著熟悉的身影出現。
即使那個熟悉的身影,已沒有我熟悉的體溫。
嘆了口氣,口袋裡的手機唱起王菀芝的歌曲。
我看了一下來電顯示,翻蓋接聽。
「姐,還ok嗎?」是何梅的聲音,透著暖暖的溫度。
「他還沒來,不過妳放心,我會試著冷靜的。」我笑了笑,帶著一半的無奈,和一半的膽怯。
「嗯。姐,看開一點吧。」何梅繼續試著安慰我,「分手這種事就跟生小孩一樣,第一次一定會痛不欲生,久了妳就會習慣成麻木了。」
「去妳的。」妳這是哪門子的安慰法,「瞧妳說的老氣橫秋,明明還小我一歲半,最好是生過小孩啦。」
「嘿嘿,跟妳開開玩笑嘛!」何梅不以為意地笑著,「如何?有沒有放輕鬆點?」
「有。」其實沒有,我苦笑著搖搖頭,「妳已經租到腳踏車了嗎?」
「嗯,我就在這附近沿著河道騎腳踏車,妳有事就馬上call我,我會立刻趕過來的。」何梅再三叮嚀著,好像我才是她妹妹,「OK?」
「OK,我待會手機會關成振動,有事再call妳,bye。」
「Bye。」
繼續站在九號水門,我朝濱江街的方向望去,繼續等待那個熟悉的身影。
午後的陽光暖暖灑在身上,我舉起了右手,擋住遠方廂型車的車窗反射的刺眼光芒。空氣裡瀰漫著綠草如茵的氣息,三月下旬的微風,已經捎來了春天的味道。
只是這一刻,我的心,還留在冰冷刺骨的冬天。
「喂,我是小古。」昨天下午,一道低沉的嗓音,夾帶著熟悉的名字,陌生的溫度,從話筒那端傳來。
我下意識地尖叫出聲,引來旁邊同事的一堆白眼,急忙摀上嘴巴,卻也把心矇上了,大腦瞬間一片空白,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不過眼眶倒是很清醒,永遠都不會忘記該把眼淚裝滿,然後把超載的驚嚇與悲傷傾洩倒在桌上。
「喂,說話呀。」小古繼續發出聲音,隔著話筒放出絕對零度的凍氣,「只尖叫不出聲,妳以為我會心電感應嗎?」
「我…我…」我趕緊抓了幾張面紙,把桌面上無聲的淚花擦乾,「小古,你…跑去哪裡了?」
「我跑去哪?那不關妳的事。」小古的凍氣愈來愈強,剎那間,我以為自己不在辦公室,而是在冰天雪地的南極,「我只想問妳,妳還有話要跟我說嗎?」
「我…我…」我的心裡跟著下起了雪,冷的直打哆嗦,「我…可以…請你別這麼…跟我說話嗎?」
「我已經很客氣了,換成是一個禮拜前的我,可能連髒話也會飆出來。馬的…」小古冷笑著,讓我心裡直發毛,「我再問一次,妳還有話要跟我說嗎?」
「我…我…」我的鼻頭好酸,好像整個鼻子浸在檸檬水裡,「我…有…」
「有?那就說吧。」小古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,「麻煩妳乾淨俐落點,一刀給我個痛快,好嗎?」
小古用激烈無情的話語,不停地挑戰我的極限。那一瞬間,我彷彿看見了那一晚的自己,只是對象換成了彭祤璘,而失心瘋的我,不斷地用酸溜溜的對白刺激他溫柔的心。
在愛情裡,現世報果然來的特別快。
我嘆了口氣,全身止不住發抖著。
「我…我…」
長痛不如短痛,我鼓起勇氣,想把「我們分手吧。」這五個簡單的字吐出口。
然而那五個字卻像上萬根銳利的針,好不容易才爬到喉嚨,卻立刻刺痛難耐地吞了回去,只有哽咽的「我」一字,如卡帶般重覆在電話這頭播放著。
我,說不出口。
我一直以為,認清自己感情的歸屬後,我可以對新的感情放心,徜徉在彭祤璘的溫柔,也對上一段感情放手,讓小古自由。
然而,真正走到分手的關口,我才發現,自己的勇氣遠比想像中的還要薄弱,而分手的罪惡和煎熬,更是遠比想像中還要沉重,難以負荷。
親手斬斷六、七年的感情,背上劊子手的罪名,這種無法承受之重,把我的心狠狠地擠壓變形,就像水球砸向牆壁,就快要崩潰爆裂的瞬間。
突然間,我閃過一個念頭,像是病急亂投醫地脫口而出。
「你…在電腦前面嗎?」
「在,問這要幹嘛?」小古回答地很快,不帶任何感情。
「可…可以麻煩你…」我吞吞吐吐地試探,「上一下msn嗎?」
然而,在下一刻,小古勃然大怒,像是點燃火信一樣炸了開來。
話筒瞬間傳來炙熱的溫度,卻一點都不溫暖,帶著怒不可抑的怒火,灼傷了我的耳朵,我的感情,我的心。
「我操妳媽的!妳連分手都不肯說出口,還得用msn才能告訴我嗎?」
一瞬間,傷心變成一片汪洋,不停從眼眶裡氾濫而出,淹沒了我的意識,我的理智,我的呼吸,讓我快要窒息。
小古的激動和憤怒,就像一支強而有力的手臂,抓住我的頭狠狠往下按,滅頂在這片汪洋大海中。在這一刻,我的腦筋一片空白,只有好酸好苦的血液不停從扭曲變形的心底湧出,流遍全身的每一個細胞,讓全身發抖,讓呼吸急促,讓瞳孔放大,讓頭皮發麻。
或許,我現在的心,已經不能算是扭曲變形,而是碎成一地,就像水球撞到牆堵後的爆炸裂開。
我下意識地握緊胸口,毛衣沒溼,我的手卻是溼淋淋地,染滿了心碎的血。
面對小古的責備與怒氣,我不知該如何回應,然而,也無法回應。
因為我不再是哽咽的低泣,而是匆匆忙忙地躲到洗手間裡,待門一關上後,我已經無法克制自己,放聲地哭了出來。
我不願意承認,眼淚永遠是女人最大的武器,但我也不得不承認,它有種不可思議的力量,足以軟化所有男人的心,包括小古。
雖然我的眼淚,從來都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流。
不知道哭了有多久,只知道話筒的那端,傳來好長一聲的嘆息。
接著,小古說了一句話,依然不帶著任何溫度,但我卻發現他的冰冷武裝,逐漸在融化著。
「別哭了,再哭下去,我看見一個月後的手機帳單,也要跟著哭了。」
悲傷慢慢地踩剎車,眼眶的閘門緩緩放下,讓淚水不再宣洩而下。
心跳漸漸回復頻率,呼吸的腳步悄悄放輕,大腦開始試圖運轉,即使我依然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安安靜靜地,只聽的見彼此呼吸的聲音,我們就這麼僵持了好一陣子,或許小古又怕帳單尾數多個零,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。
「出來見個面吧,把該說的話說完,好嗎?」
「嗯…」好不容易,我擠出了聲音附和,「哪裡…見?」
「大佳河濱公園,明天下午四點二十一分,九號水門見。」語畢,小古就掛上電話。
「小櫻…」回憶剛走完,小古的下一句話在左後方響起,我轉過頭,看見他努力把另一個「櫻」字吞下去的模樣,「我們走走吧。」
「嗯。」我點點頭,帶著發酸的鼻頭,發熱的眼眶,走在小古的身後,一個熟悉的身影,一個陌生的距離。
出來見小古的事,我當然不會讓彭祤璘知道,理所當然,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。
然而,芷若的反應卻很大,她舉出了上百個理由,堅決反對我去見小古,因為她說小古這種單細胞生物下一秒會做什麼事,是我們這種多細胞動物難以理解的。
「我是認真的。」昨晚,芷若按住我的肩膀,看著我的雙眼,說出最後一個理由,「會對如此深愛的妳,說出”我操妳媽的”這種髒話的小古,已經不是我們能夠理解的他了。」
相較於芷若,何梅倒是平靜許多。
當我告訴她的時候,她只是拍拍我的肩膀,給了一個溫暖的微笑,然後要我別擔心,她會陪我去赴約。
剎那間,我有種她才是姐姐的錯覺。
走到河堤旁的步道,小古指著階梯,示意要我坐下。
我點點頭,褶好裙擺,靜靜坐在小古的右邊,依然隔著一個陌生的距離。
再一次安安靜靜,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,以不協調的頻律此起彼落。
穿過靜默的氛圍,小古仔細凝視著我,而我則是偶爾接上他的目光,隨即膽怯地低下了頭。那種陌生,像是隔著透明的玻璃杯看著對方,模樣依然是熟悉的,卻已經扭曲變形,不再是記憶裡的彼此。
「我想妳一定很好奇。」小古終於開口說話,帶著些許微寒的溫度,「為什麼我會找妳到這裡見面。」
「嗯…」我輕輕地點點頭,心裡打了個哆嗦,「為…為什麼?」
「我的生日,還記得是什麼時候嗎?」小古沒有回答,又問了第二個問題。
「記得。」我再一次點點頭,「四月二十一。」
「有件事,我本來要在今年的生日做,可是來不及。」小古站起身,看著逝去的流水,「所以,我只好選在四點二十一分,把這個無法成形的願望告訴妳。」
「什…什麼事?」我又打了一次哆嗦。
再一次,帶著微寒的溫度,小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從口袋裡拿出個東西,放在我眼前。
再一次,我掩面泣不成聲,同時我知道,那種溫度,叫做「遺憾」。
「我已經計劃了很久。」那鑽戒的光芒好耀眼,和小古黯然的神色,形成強烈的對比,「今年的四月二十一,我要跟妳求婚。」
(計劃,永遠趕不上變化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