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,一個人。
  和寂寞比鄰而居,在六張塌塌米大的房間裡,緩緩地,慢慢地呼吸。

 

  暮春的朝陽,斜斜暖暖地從窗戶縫隙間灑落,我輕輕拉起百葉窗,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,靜靜地不發一語。

  吹拂過髮稍的徐徐涼風,拉著像棉花糖般柔軟的雲朵,在28C的空氣裡奔跑。麻雀排排坐在電線桿上,打開沒有音符記號的歌譜,在城市裡嘰嘰喳喳地歌唱。

 

 

  咨意遨翔的微風,任意變幻的雲朵,快意高歌的麻雀,這幅看似簡單的景象,卻充滿著一種強而有力的元素。

那是從前的我從沒在意過,如今卻求之不得的感覺。

我不自覺地伸出了右手,想去觸碰那幅景緻,才發現它在這一刻離我好遠好遠,遠的叫人懷念,甚至帶著點淺淺的遺憾。

 

 

那種元素,就叫做,「自由」。

我失去了它,就在一個禮拜前,右腳正準備踏進疾管局的時候。

 

 

  

  「喂!小ㄚ頭,站住。」眼前的是警衛先生,帶著些微輕蔑的口吻,斜眼瞄著我看,「妳來這裡幹嘛?」

  「我才不是ㄚ頭咧!」拜託,我已經十九歲了好不好!我白了那機車警衛一眼,嘴裡一陣嘀咕,「幹嘛狗眼看人低,莫名其妙

  「啥?妳說什麼?」他沒聽清楚我的喃喃自語,歪著頭問著。

 

  「嗯,沒事。」辦正事要緊,我趕緊停止無意義的碎碎唸,「是這樣的,我要找我爸」這句話才剛脫口而出,猛然想起老爸千叮嚀萬交待,要我別在公共場合透露我和他之間的親子關係,而生性低調的我,也不想濫用什麼特權,只好立刻改口,「不!我要找何局長。」

  「找何局長?」警衛瞄了我一眼,「局長很忙喔,不是一般閒雜人等可以晉見的,妳找局長有什麼事?」

 

  閒雜人等?!敢說我是閒雜人等?

汝不知吾何櫻何許人也,多的是男生搶著把我捧在手掌心上,挺著三層啤酒肚的你非但不知輕重,竟然還視我為一般閒雜人等?

好啊!待會我若沒在老爸面前好好「誇獎」你一下,怎麼出的了這口鳥氣!

 

  「呃」心裡又一陣嘀咕後,我遲疑了一下,總不能開門見山地直說我是專程來找老爸要生活費的吧,真要這樣,我爸準會把我給宰了,「呃

  這身型龐大好比重型機車的警衛,個性果然更加重型機車,一雙瞧不起人的狗眼愈逼愈近,面對這討人厭的犀利目光,逼的我急中生智,硬擠出個似是而非的理由。

 

  「喔!對了!我是台灣大學農化系的學生。」我拿出皮夾,亮出自己的學生證,「我之前曾經跟何局長連絡過,想邀請他在我們系上的專刊裡寫一篇專文介紹,是關於食品衛生和疾病傳染之間的管理與控制,他也欣然答應,我這次前來拜訪他,就是希望能和他討論文章的細節。」

  喂!不過就是跟自己的老爸要點生活費,還得絞盡腦汁編出一長串的謊言,唉我想,我一定是全天下最不幸的小孩吧

 

  「原來如此,OK。」機車警衛把學生證拿了過去,對了一下正面的照片,還煞有其事地檢查完背面的註冊章,才把訪客識別證給了我,「對了,妳有跟局長約時間嗎?」

  約時間?幹嘛約時間?他是我爸耶!莫明奇妙,天底下哪有女兒見老爸還得約時間這麼荒唐的事!

「呃沒有耶。」強忍住心中燒起的無名火,我勉強擠出招牌笑容。

  「是嗎?」警衛皺起眉頭,「這樣子有點麻煩喔好吧,我幫妳問他的秘書看看。」

 

  只見警衛拿起分機,和電話那頭說了幾句話,卻立刻露出懷疑的眼光。

 

  「喂!小ㄚ頭,秘書說何局長有空,但是他不記得和妳們台大農化系有過任何約定。妳會不會記錯了?要不要先回去確認先?」

  哇COW!這死公家機關怎麼這麼麻煩呀?不過是跟我爸要點微薄的生活費,難不成我還得排隊抽號碼牌?

耐心已經全部瓦解,雙腳正踩在崩潰臨界點的我,逼不得已,只好亮出最後王牌。

 

「咳。」我清清喉嚨,「不好意思,麻煩你告訴他,我的名字叫何櫻,他就會知道了。」

  「何櫻?」警衛眉毛一挑,「好吧,我幫妳問看看。」

 

  情勢果然急轉直下,這回警衛很快就放下話筒,迅雷不及掩耳地換了張笑瞇瞇的面孔,稀疏的眉毛快要彎成半月型,眼角的魚尾紋也夾死了六隻蚊子,就這麼畢恭畢敬地對著我鞠躬哈腰。

 

  「不好意思,何大小姐。」他雙手不停搓揉著,極盡謙卑之能事,「局長請您立刻上去。」

  啊?我有沒有聽錯?一分鐘前還叫我小ㄚ頭,怎麼現在變成了何大小姐了?

  「別叫我何大小姐,我擔當不起,還是當一般閒雜人等比較習慣。」我沒好意地應著,「我這就去晉見何局長,待會見。」

 

  「何大小姐!您別這麼說嘛!剛剛小的不懂事,如有冒犯,還請多多包涵。」只見一分鐘前比殭屍還僵的臭臉,現在卻堆滿噁心的笑意,「何局長的辦公室就在3301室,您請搭右手邊的電梯,出了電梯門右轉即可。如果還有其他問題,請立刻跟小的連絡,必定竭盡所能為您服務。」

  「ok。」聽到這麼多官腔式的馬屁,我渾身不對勁,趕緊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,「那我先上樓了,Bye。」

 

 

  我收起訪客識別證,轉身打算走上樓,才正要跨出右腳,突然間,重型機車又開口叫住了我。

 

 

  「不好意思!何大小姐,請您留步。」

  「OK,還有什麼事嗎?」我耐住性子,沒好氣地回著他。

  「是這樣子的。」他依舊一副太監式的猥瑣笑臉,從桌上拿起耳溫槍,換上新的塑膠套,「您也知道,前陣子SARS疫情爆發,所以何局長有規定,每個進疾管局的人員,不論是正式員工還是訪客,一律要量完耳溫才能進入,所以

 

  對了,我忘了說,眼前正值2003年春天,也是SARS疫情肆虐,在全球各地敲起喪鐘的驚恐時分,不但在東南亞造成一連串的恐慌,在台灣也造成不少家庭破碎。

  當時只要一打開電視,報導的全是SARS相關的後續追蹤,以及哪裡又發現了疑似的病例爆發,在公車或捷運上,只要聽見一聲輕微的咳嗽聲,就足已將以把眾人嚇成驚弓之鳥,馬路上沒人逛街,餐廳也沒人消費,人心惶惶,百業蕭條的景象,就這麼持續在台灣的街頭上演了好幾個月。


   唯一還會笑的,就只有賣N95口罩賣到缺貨的供應商。

 

  「OK。」當時的我,不管去到任何一家百貨公司或辦公大樓都要量耳溫,早已習慣成自然,還沒等他說完,我已經打斷他的話,把右耳靠了過去,「你量吧。」

  聽見嗶嗶一聲,我向警衛點頭示意,轉身準備上樓去。

俗話說的好,有一就有二,有二就有三,無三不成禮,只見我這右腳還沒來的及跨出去,重型機車又出聲叫住了我。

 

  「不好意思!何大小姐,再請您留步。」

  奇怪!是怎樣,今天我這右腳跟疾管局的大門老是犯沖,這臨門一腳硬是踩不著。

難不成農民曆上寫著,今天不宜先出右腳?真是怪了

 

 

  「又怎麼了?」此刻的我,早已經耐不住性子,冷言冷語地瞧著他。

  「對不起,是這樣子的。」他依舊堆著笑臉,拿著耳溫槍的螢幕亮在我面前,「您的體溫是38度,按照規定,可能沒辦法讓您進入疾管局,請您見諒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?!」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耳溫槍驚叫出聲,「怎麼會這樣?」

  「嗯不然這樣好了。」警衛想了一下,試圖要幫我解圍,「我幫您撥個分機給何局長,問他是否能夠通融,讓您進去找他,還是他願意下來找您。」  

 

  「不用!真的不用了!」我趕緊揮揮揮手,想要讓他打消這個念頭,要是被生性一板一眼的老爸知道,他鐵定只會照著死板板的規定走,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,「這樣子太麻煩,我還是先離開好了。」

  「不會的,不麻煩。」他一邊說著,右手一邊拿起電話,「很快就好,您等我一下。」

  「不要!千萬不要呀!」還沒來得及阻止,他已經拿起電話撥了出去,只留下我的哀嚎聲迴盪在空中。

 

 

 

  想也知道,面對那食古不化的老爸,很快地,我就成了居家隔離的高級囚犯,得在房間裡自我隔離待上一個星期,直到體溫維持正常為止。

  想來就有氣!要不是因為在太陽底下跟那機車警衛「盧」了這麼久,向來是健康寶寶的我,怎麼可能會體溫過高,真是氣死我了!

 

  我呆坐在床上,面對著滿桌子零食和飲料,還有老媽幫我準備的愛心雞湯,我卻一點胃口也沒有,甚至沒來由地燒起一把無名火,燃起把它們全部打翻的念頭。

  唉我一定的悶到發慌,才會有這種極端的想法。我敲敲自己的腦袋,苦笑了一下。

 

  

  我無聊地把玩著手機,一通來電也沒有,一股莫名的冰冷和空虛湧上心頭,讓我不禁打了個哆嗦。

  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,不隨便給人電話號碼的習慣是不是對了,才會落得現在孤單寂寞,沒有人捎來半點問候和關心,也不會有人傳來一封暖暖的訊息,適時地溫熱我的心窩。

 

 

  我放下百頁窗,轉身倒臥在床上,緊緊閉著眼睛,試著不去看冰冷的手機螢幕,也不去感受窗外強烈的自由氣息。

  也許這就是人性吧,輕而易舉得來的,常常都不懂的珍惜,往往要等到失去了,才會從負面的情緒裡,領悟到它正面存在的價值與可貴。

 

  自由是,親情是。

感情也是。

 

  自從我出落的亭亭玉立,多的是男生的追求和關懷,應接不暇的噓寒問暖,讓我不禁覺得厭煩,忘了去珍惜他們付出的誠意和真心,直到落入了少有的寂寞氛圍,我才猛然驚覺,那些問候是多麼溫暖,那些關心是多麼珍貴。

  就像在大雪紛飛的寒冬裡,端來一杯暖入心脾的熱茶,那是讓人足已模糊視線的感動,也是令人足已心醉神迷的溫柔。

 

 

  才剛想的出神,突然間,我彈坐了起來,一個箭步衝到窗戶旁,奮力拉起百頁窗,尋找一個溫暖的聲音。

  那是我不怎麼喜歡的聲音,也曾經覺得他很煩,卻在這一刻,我覺得它很悅耳,很迷人,就這麼清楚瞭亮地,一聲聲傳進了心坎裡。

 

  是小古,他就站在馬路的另一頭,雙手拱成圓弧狀,扯開喉嚨,對著我大喊。

 

 

  「何櫻!妳好嗎?」

 

 

 

(因為有你,我很好。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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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tanley03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