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精靈住院的那段日子，大部份的時間，彭祤璘也只會出現在兩個地方。
病床旁，和附近大里高中的籃球場。
他會陪在精靈身旁，背笑話逗她笑，說故事給她聽，還會在白紙上寫著畫著，那些他們曾一起擁有過的夢想和憧憬。
他們曾經約定，要在春天盛開的櫻花樹下，手牽著手，肩併著肩，在滿天飛舞的繽紛花海中漫步，互許對方一個美好的未來。
如今，美好的未來，卻只剩下悽美的灰白。
在精靈沉沉入睡後，他會拿起病床下的那顆橘色皮球，獨自一人跑到大里高中籃球場，發了狂似地一直做投籃練習，把無法甩掉的愧疚和自責，化成一道又一道完美的拋物線，丟向天際。
每投出一顆球，就像在說一句「對不起」，至於說了多少次，他早已數不清。
或許，可以去數數地上一圈又一圈的汗漬和淚水，那是他心裡淌的血，也是他滿溢的遺憾和傷悲。
直到筋疲力盡，手腳再也抬不起來，他才會騎車回到宿舍，簡單地洗個澡，和彥霖打聲招呼後，就會再回到精靈的身旁，靜靜地端詳著她日漸憔悴的臉龐，捧著早已碎成一地的心，等著她醒來。
在這些日子裡，他幾乎沒有闔上眼，只想盡可能地陪在精靈身邊。
精靈常會故作生氣地要他多休息，別讓一個病人變成一對病人，他卻只是笑一笑，淡淡地對精靈說句話，精靈就會放棄說服他的念頭，用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他，代替力不從心的擁抱。
「我希望剩下的每一天，在妳閉上眼睛之前，和睜開眼睛之後，看見的都是我。」
只是希望像氣球，而時間的腳步，就像針一寸一分地逼近。
雖然上天眷顧他們，除了肺癌末期病人平均一個多月的存活期外，又多給了精靈三個月的生命，但對彭祤璘來說，一點也不夠。
深深愛著精靈的他，甚至想拿自己往後三十年的壽命，只求換得精靈再多活三十天。
但是他找不到老天爺，也找不到撒旦，所以這樁魔鬼的交易，最後還是告吹，
一眨眼地，最後三個月倒數結束。氣球驀然被針刺破，精靈的眼睛，再也不曾睜開過，包覆著彭祤璘最後的悲慟和遺憾，沉沉地長眠。
從那一刻開始，他又回到思念的象牙塔裡，足不出戶。
這一次，他給自己三年的時間，細數精靈留下來的悲悽和思念。
「好悽美的過去。」入戲的我，輕輕擦去眼角的悲傷，「從你至今依然悲傷和失落的口吻，我可以知道，你真的很愛很愛柳岑罌。」
「是呀，一直到前些日子，我還是很愛很愛她。」他點點頭，我卻沒有半點醋勁，「只是那愛好苦澀，只有排山倒海的濃烈情感，卻沒有溫柔滿懷的具體期盼。也許，是上帝在懲罰我，讓我從中學會好好愛一個人吧。」
「如果是，這代價也太大了。」我搖搖頭，「而且，這對柳岑罌而言，也不公平。」
「愛情裡，本來就沒有公平可言，不是嗎？」他嘆了口氣，「在這三年，我早已忘了什麼是哭，也忘了什麼是笑，把真正的自己封閉起來，把生命的美好置身事外，不觸碰任何感情，也不接近任何一顆心。因為悄然驟逝的她，不僅帶走了我所有的情緒，也帶走了我對愛情僅存的希冀。」
「說的也是。換成是我，或許也很難再次相信愛情。」我點點頭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，「等等！三年？碩士班兩年，再加上國防役助理一年多…」我掐指算了一下，「所以，那不就是…」
「是的，三個月前，就是三年思念期滿的時間。」他點點頭，微微一笑，「如今的我，經過漫長思念的洗禮和沉澱，終於在象牙塔裡蓄滿勇氣，邁開大步走了出來。」
「三個月前？這麼準呀？」我好奇地問，「莫非你的靈魂有定時裝置，時間一到，象牙塔就會自動開門嗎？」
「呵，當然不是。」他笑著搖搖頭，「有些事情，想忘也忘不掉，因為它就這麼炙熱火燙地，深深烙印在妳的心坎上。歲月的灰塵，或許會糊塗了它的字樣，斑駁了它的痕跡，但只要季節一到，涼風一吹，蕭瑟的線條就會立刻浮現。所以，我不需要刻意去牢記，每到深秋時分，數著遍地飛舞的落葉，枯黃中瀰漫離別的氣味，我就會知道，自己又數過了一年的思念。」
「原來如此，精靈是在秋天離開呀。」我點點頭，突然沒來由地冒出數個問句，「只是…像你這樣子數著思念，會不會變成了一種習慣？就算後來踏進了另一段感情，也會忘不了記憶裡殘缺的美好？」
「呵，或許吧。」他淡淡地笑著，「數到後來，自己也不知道，我是為了思念的餘溫，選擇躲在象牙塔裡取暖；還是自己早已失去信心，不敢再次選擇相信愛情；又或者是經年累月的自我封閉，讓我忘了這世界上，還有其他美好值得珍惜。」
「是喔...」我突然變得有些空虛，寂涼的失落感擁上心頭，讓我微微打了個寒顫。
「放心吧。」他似乎看穿了我莫名的擔心，笑著摸摸我的頭，「我剛不是說過了嗎？我已經走出來了，就不會再苦守著心裡的缺。更何況那份遺憾，已經成為我現在的甜蜜。」
「甜蜜？怎麼說？」我好奇地問。
「因為它，讓我知道愛情仍是美好的，也讓我明白，如何真正打從心底去愛一個人。」他看著我，深情的眸子，裝著好深好深的溫柔，「更重要的，是它在冥冥之中引導著我，找到了下一顆櫻桃。」
「引導著你？這又怎麼說？」我雖然被蘋果光照得睜不開眼，卻還是好奇地追問。
「三個月前的清晨，我向老總請了假，前去她家上最後一柱香，同時告訴她，我會帶著她的溫柔和美好，去認真呵護另一段愛情，不會再讓喜歡的女生，為我掉一滴眼淚。」他的溫柔，就快從眼眶裡滿溢而出，「結果，我才上完香，趕回來參加那天的早餐會報，就聞到了那個熟悉的香味，順著那味道，我找到了最後一顆櫻桃。」
「味道？」不會是那天的早餐會報吧？我繼續好奇地問，「什麼味道？」
「呵，別急。」他笑著說，「人的際遇真的很有趣，當我好不容易忘掉了那種香味，決定放下執著，邁開腳步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，才一個轉身，卻發現那令我魂牽夢縈的悸動，原來就在不遠處，綴著令人心疼不捨，卻又晶瑩剔透的滾滾淚珠。」
「喔。」我一邊聽著，蘋果光也愈打愈強，雖然已經猜到十之八九，但我還是想從他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，「可是…你還是沒回答我呀！到底是什麼味道？」
「秘密。」他一副敗給我的翻白眼樣，「氣球戳破就不美了，猜一猜吧。」
「哼，小氣鬼。」我朝他吐著舌頭，頓了一下，努力鼓起勇氣，試探性地問著，「那…你怎麼確定它…會是你的下一顆櫻桃呢？搞不好…它是酸？又搞不好…也有人正在…享用那一顆櫻桃？」
「沒錯，妳說的這些情況，都有可能會發生。」他點點頭，再次看穿了我的疑慮，「只是嚐過了痛徹心扉的苦後，我已經學會了愛一個人，就要把握當下勇敢說出口。妳知道人的一生，最可貴和最殘酷的事情，是什麼嗎？」
「不知道。」我搖搖頭，「是什麼？」
「人生之可貴，在於它不能重來。」他淡淡地笑著，透著語重心長的輕嘆，「然而最殘酷的，也是一樣。所以愛一個人，就算前方遍地荊棘，也依然如覆平地。因為我不想再舉杯喝下，那叫人柔腸寸斷、椎心刺骨的遺憾。」
「嗯。」是我的錯覺嗎？他雖然訴說著他的心情，卻也在無形之中說服著我，要我勇敢地跨出感情的束縛，「我…我懂了，就像天心之前常在廣告上說的，三不五時，愛要及時，對嗎？」
「答對了。」他摸摸我的頭，帶著淺淺的滿足，「聰明。」
「呼，好精采的故事，讓我感觸良多。」我伸了伸懶腰，打了個好長的呵欠，「現在幾點了？」
「現在？」他拿起手機瞧了一眼，「還有一刻鐘，就是四點。」
「哇！三點多了？！」聽到時間，些許睡意才悄然爬上心頭，「剛太專心聽你說故事，竟然不知不覺就聽了好幾個小時。果然，吸引人的故事，總是叫人忘了篇幅的長短，而引人入勝的劇情，也會讓人忘記時間的存在，真是謝謝你。」
「不用客氣。」他笑了笑，「那麼，我可以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嗎？」
「要求？」不會聽完你的，換揭開我的感情世界吧！我神色緊張地問，「是...是什麼？」
「別急，我不會逼妳做不想做的事的。」他今晚第三次看穿了我的心，「妳知道嗎？眼前的大學池，其實是人工挖掘的景觀池，是溪頭最具代表性的景觀之一，幽靜碧綠的湖水，映著四周古木參天的綠意盎然，還有孟宗竹搭建而成的典雅拱橋，一同繪成這處山林最叫人流連忘返的美景。」
「真的嗎？」我順著他的形容，在腦海裡勾勒出大學池的模樣，「聽起來好像很棒呢！」
「是呀，不過這裡最美的，是再過一、兩個小時的清晨時分。」他笑著說，「沉靜的早晨，斜斜朝陽從樹梢溢洩而下，帶著綿密和煦的溫柔，一吋一分淡淡灑上湖面，替池面換上新的鵝黃衣裳，嬌柔而清麗，脫俗而典雅。偶爾薄霧輕罩，像披著雪白紡紗的山中精靈，更添幾分嫵媚和神秘，叫人一輩子難忘。」
「哇！好美喔。」我睜大眼睛，瞧著眼前這片烏漆抹黑，甚至帶點毛骨悚然的池子，卻輕易地被他說服，覺得它其實也很可愛，「我也好想瞧瞧，你口中的這人間仙境，究竟是什麼模樣。」
「呵，想看嗎？很簡單。」他對我眨了一眼，「那就答應我的要求吧。」
「要求？」我好奇地問，「什麼要求？」
「我們就一起坐在這裡，等著清晨的到來，就可以看到景緻明媚的世外仙境囉。」他拍拍我的肩膀，「如何？」
「在這等？」我驚叫出聲，「不用回去睡覺嗎？」
「這裡走回小木屋，差不多半個小時，來回就是一個小時，屆時天也快亮了，何必白花力氣呢？」他笑著問，「話說回來，妳會不會累？」
「還好。」中午睡太多了，現在精神還算ok，「有一點。」
「好，那妳先睡一下，待會天亮了，我再叫妳起床。」他從外套的口袋拿出一條圍巾遞給我，「會冷嗎？要不要圍著？」
「嗯，有點冷。」不過心裡很甜蜜，很溫暖，「一起圍吧，會更暖和。」
「嗯，好呀。」他和我同聲笑了出來，帶著些許幸福的味道。
窩在同一件外套裡，自然而然地，我們感受彼此的體溫。
彭祤璘的溫度很高，果然像極了Tropical，既熱血又熱情，輕易地融化我的矜持，我帶著淺淺的笑容，很快地沉沉入睡。
我和他併肩坐著，人高馬大的他，就算坐著也高出我快一個頭，所以我右邊側臉的位置，很自然地落在他的肩膀上。
只是當我慢慢醒來時，臉的位置早已換了地方，不在他的肩膀，而是倒在他結實寬厚的胸膛，朝陽幫我打著蘋果光，我的臉頰順著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。
此刻的他，他，正輕輕地唱著歌。
低沉感性的嗓音，將簡單的音符，串起了美妙的樂章。
在一瞬間，矜持化成滿地朝露。
我一動也不動，生怕破壞了這一刻的美好，靜靜地數著心跳，聽著節拍，期待幸福的來到。
王力宏－第一個清晨
http://tw.youtube.com/watch?v=mJ6K_hZxaCE
詞：李焯雄 曲：王力宏
這是愛 我們的愛 還不確定卻好實在
把妳貼在胸懷 靜靜的 代替表白
還不願放開
這是愛 給妳的愛 沒名字卻停不下來
在忐忑裡期待 雀躍中想到未來
是妳 我才明白 這就是愛
（這是愛，我們的愛，還不確定卻好實在。）
留言列表
長篇小說 (7)